正书含篆、隶、楷。这应该是相对于行书、草书的一种比较宽泛的定义。当初,中书协举办正书展,应该只是觉得比篆、隶、楷各设一个单项展要省心。三展合一,作品更丰富,看点也更多。 从篆、隶、草、行、楷,五种书体的演变过程来看,篆隶是书法之源头,而草书、行书,仿佛是自源头潺潺而下,再奔流向前的一个流经过程,至楷书,书体演变终结。所以楷书,自有一种百川归海,复归平正后的从容与大度。篆书和隶书,保存了汉字最初的质朴与荒率。但这些率真的线质在经历了近二千年岁月的风蚀之后,别具一份朴茂与苍茫,古意盎然。而这样的气质,正是当代篆书、隶书的创作,应该追寻的大格局。
基于此,我个人觉得,写篆隶作品不应选择过于亮丽的粉笺纸,而应选择略显粗糙的仿古纸、草茎纸、麻皮纸来书写,那样线条不至于太光滑,墨色也不会浮于纸面。书写时,在墨中适量加水,全篇的墨气应有些变化,尤其苍涩的线条要有所体现。写小篆,不可简单地去描画,线质要圆润而有骨力。写大篆,则不可使蛮力。隶书,无论字大字小,皆不离古雅之气。我们期待的篆隶作品,应该是竹林七贤的状态,可以酒酣,可以长啸,但不可剑拔弩张,通篇匪气,令人望而生畏。
楷书,从书法史来理解,楷者,楷模、范本也。历代书法大家,从王羲之王献之到唐宋诸家,从赵孟頫到文徵明,无一不是楷书高手。从字体演变的顺序看,楷书在五体中最后形成,所以楷书兼具了篆书的沉稳、隶书的俏皮、草书的节奏、行书的流美,是一种集大成的书体。因此,楷书的表现力极为丰富,可以小若蝇头,也可大致榜书。可以玉树临风,也可兰心蕙质。可以酣如夏雨,亦可云淡风轻。历代楷书大家,为我们留下了无数精美的法帖名碑,加上现今印刷技术之精良,各类碑帖的精彩呈现,使得当代楷书创作,从取法到形式感,相比于以往都非常丰富。
近几年,评审的包容性也在加大。评委们希望看见书坛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,所以许多平常不太在意的碑帖也被大家发掘出来。比较典型的现象是,近两年临写欧阳通的中楷比临写欧阳询中楷的人数还多。原因之一是,欧阳询的楷书太过完美,那份全无尘埃的纯净,很容易被时人写得呆板,生硬,气韵尽失。而其子欧阳通的中楷,棱角分明,结构上也更奇崛,正合当代年轻人的心性。但弊端是,大家一窝蜂地追随,千篇一律地用几条屏组合为一件大作品的创作模式,又成为展览体的致命通病。其实,书写者可以通过将原帖缩小或者放大了,再创作的方式,在视觉上力避常态。也可以通过融入其他法帖的元素,来出新意。
再有一个比较典型的现象是,以前写颜真卿、柳公权的大楷,入展率几乎为零。但近五年,入展比例相当高。今年六月份的楷书年展评审,为了让一件写柳公权大楷风格的作品入展,作品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错字,都被评委们原谅了。而写颜真卿大楷风格的中堂、对联,入展比例也很高。但需要引以为戒的是,写颜柳,不可以太程式化,可以融入一些行书的笔意,将大楷的气韵、节奏表达出来。
至于小楷作品,近年的投稿量都居高不下,精美度也大大提升,所以竞争力很大。小楷创作走完美路线的大抵是临写二王、赵孟頫、倪瓒、文徵明、王宠一路的。走拙朴路线的,通常是临写钟繇、唐人抄经、黄道周等。虽然投稿作者来自全国各地,但从形式到内容,从结构到气息,相似度极高。最终只能是写得更精美者,形式感更雅致者胜出。
小楷作品虽然精美,写起来也费神,但是入展的概率并不高,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七的作品都将淹没在纸堆里。看着那些成堆的将被打包的作品,作为评委,常常很心疼各地的参赛者,因为每件作品的背后都记录着他们多年笔耕的辛劳,以及遥不可测的期盼。
近几年,书法创作进入了繁荣期,而展览数量却相对减少了,所以每次展览的投稿量都很大,从初评、复评到终评,工作人员都极其忙碌。因此他们无暇一一记录那些落选作品,被淘汰的理由。这也给许多参赛者,留下了很多盲点,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为何落选,因此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创作方向。
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今年楷书年展中的一件中楷作品,通篇结字鲜活,写得也很唯美。内容抄录的是苏轼《灵璧张氏园亭记》。这是当年苏轼在徐州为官时写的一篇小记,描述了灵璧张氏的私家园林。此处的"灵璧"被书写者误写成“灵壁",通篇多次出现“灵璧",书者则是反复写错。显然,书写者不知道紧挨着徐州的安徽灵璧县,因为产灵璧石而得名。由于关键字的反复出错,作品最终被淘汰。书写者可能会在结构与章法上寻找落选的原因,却不知道错在"璧"也。文字修养上的欠缺,是当代年轻人在书法创作中的一块短板。他们过分依赖于网络,缺乏思辨能力。
事实上,艺术的审美方向只有两种:一种是向完美处修行,另一种是往拙朴间探寻。落实到楷书的现状,一条是苦练汉字结体,分毫不差地表达汉字的完美架构,让空间分隔与书写节奏达到一种极致。另一条则是,率意挥写,于拙朴间见风骨,于自在里得天趣。若以理科生的思维来理解,前者是做加法,后者是做减法。加的是细腻的笔触,精巧的提按,完美的空间比例,还有墨韵、文气、神采。减的是表象,零碎的细节,只保留筋骨与气度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大的框架。真正的艺术创作是无法仔细透析与分层解剖的。艺术作品是每个人的审美、世界观、创作状态的综合显现。说到底,是人的内质修养之外化。
我们从古代优秀碑帖里得到的只是艺术的种子,而不是最终的果实。所以需要以个体的血脉来滋养,让种子发芽、开花、结果,那才是艺术创作的正确方向。书法艺术,在当今尊重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,正魅力凸显。许多八十年代、九十年代出生的后学者,已在技法的锤炼上表现得相当优秀,他们还有巨大的发展空间,这是可喜的景象。而出生于五十年代、六十年代、七十年代的优秀书家,正逐渐由技而入道,由法而融情,完善各自的书写风格。
未来可期。我坚信,古老的书法艺术必将在大时代里焕发新活力!(原文刊载于书法导报2021年1月6日第十版)